ZT 国史谜案的一“家”之言
国史谜案的一“家”之言
南方周末 2004-02-05 10:59:19
□唐德刚
八年抗战是一段可歌可泣的历史,从彻底溃败,到全盘胜利的惨烈战争,实为我五千年中华民族史所未尝有。而在这一战争最惨烈阶段,抗敌全师丧亡殆尽,精华国土,泰半沦陷,亡国灭种的最危险关头,国民党副总裁汪精卫,经过长期与敌国暗相勾结,忽然背叛祖国,投向敌人,并主动组织伪军伪政府,与祖国对抗。汪氏这一当国叛国的行为,细查五千年国史,显然也是绝无仅有的一宗。可是想不到,汪氏叛国经年,在卖身投敌的最高潮期,与敌寇正在秘密签署卖国卖身条约的前夕,他的贴身亲信高宗武、陶希圣二人,不齿于汪氏的卖国行为,竟不约而同地冒全家伏诛之巨险,秘密逃往香港,将汪日密约公布,使举世为之哗然,合族为之切齿。盖汪氏此一卖国卖身之规模(如承认伪满独立、日寇在中国驻兵设防等等),亦史无前例。虽石
敬瑭、张邦昌、秦桧之流,亦不愿为之也。就在汪伪叛国的高潮期,笔者却正在重庆国立中央大学历史系肄业。以一史学学徒,目击此一现代叛国史演进的实况,虽曾紧跟着追踪不舍,但是对汪氏之为何叛国,如何叛国,以及高陶之何以附逆于前,叛逆于后,却始终不得其解。师友之间,也言人人殊,莫衷一是。但是经过其后六十年不断探索,并眼见这段历史之由报章时事的头条新闻,逐渐淡化,直至今日,似乎已变成《国策》、《左传》中的古代历史了。今日在学青年,不细为解释,就不知高陶为何人矣,岂不可叹?
第一手史料vs.小道消息
记得为追踪这一史实真相,我也曾和当事人高陶两先生详谈过。陶先生当时不愿深谈,这我可以理解,因为那时尚是蒋氏父子当权,在台湾谈如此敏感的事,确有不便也。至于高先生,我和他曾在华府酒吧深夜对饮,暗室私谈竟夕,以后更数度两家联欢,畅谈往事,高君却永远还在“挤牙膏”不愿“倒竹筒”,吞吞吐吐,神秘兮兮地欲言又止。在高君辞世前月,我们更约好为他九秩嵩寿祝嘏,再次恳谈,而高先生却“言明在先”,不谈敏感旧事。方期再加劝慰,促其留下信史,不意高公竟突然作古。真是悬剑空垄,为恨何如?
其实日本投降之后,过去史料已全部公开,汪伪与日方“密约”,以及高陶叛汪故事,正如“西安事变”一样,已不再成为秘史。纵是不学如愚,对这两桩史实的评述,亦不下十余万言。自信虽没有为他们全部解密,然虽不中,亦不远矣。笔者并曾为这些敏感故事,直告张学良和高宗武两位先生:这些所谓秘史,虽早已泰半解密,没啥神秘,但此故事如由当事人,作为“口述历史”加以记录,在史学上,则谓之“第一手史料”。同样故事,一字不易,如不经过当事人的亲自认可,而由当代史家径自秉笔书之,因其故事太敏感,过去“小道消息”又太多,传闻异辞,良史劣史,鱼目混珠,往往就真伪莫辨了。所以有责任心的职业史家,无征不信,就要当事人亲口说出,以传后世,如此而已。不是历史家要做阎王判官,或公审干部,非要强迫当事者,去细说真相不可也。
有关陶学的见闻
当我个人犹为“高陶事件”这一抗战期间的谜案,而作其无可奈何之叹的时候,却于无意中获悉,陶氏的三公子恒生,这位有名的机械工程师,忽然下海当起史学家来,并写了一部《“高陶事件”始末》的巨著。“高陶事件”,按理原是他们陶府家史中,最重要的一桩,足以传之后世的故事。今由当事人的哲嗣执笔,现身说法,虽没有标榜口述历史,而口述历史自在其中,余追踪是项史迹数十年,今有幸捧读,能不大喜过望?
首先,陶希圣教授对我来说,原是我的一位未上课的老师。他在北大所开创的“社会史学派”,我自己就是这一新行道的学徒之一。笔者青年期所写的第一篇考据学论文,《中国郡县起源考》,就是一篇社会史学习作。当时个人史学思想,就颇受1930年代“社会史论战”和《食货》杂志的影响。
加以陶门高足何兹全教授,在哥大时代,就是我最亲近的学长。1950年代回国之后,他在哥大“中国历史研究部”所坐的那把椅子,就是我接着坐下去的,一坐十年。我们研究的方向和方法,大致也是一脉相承的。所以我也认为社会史学,是中国史学一个极重要的新方向。为此当时我曾试图说服胡适老师,不要对这一新方向具有成见,适之先生也曾笑而颔之。
后来我到台北参加史学会议,竟然有缘向陶老师亲自领教。并承长者不弃,应约到陶府参加宴会。曾看到客厅壁上挂着有蒋介石亲书的、褒扬陶氏“忠贞”的条幅。其时陶公虽然不愿多谈“高陶事件”,却谈了许多有关社会史学的学术掌故。他也曾含笑对我说,他当年执教北大时,就颇受校中当权派胡适那一伙的歧视,云云。这对我当然也不算是新闻。只是当年的小道消息、第二手史料,经陶氏一说,就变成第一手史料罢了。
至于陶家后辈的一门数杰,对我也不算陌生。他们的长姐夫妇二人,也是我沙坪坝时代很受爱重的同学。他们也都是和陈布雷先生的两位女儿一样,以最朴实生活称著的国民党高干子弟。也是对当时五子登科的政府,深感不满的一群。较年轻的晋生家麟伉俪,我们更是同行,相知有年。他们的其他兄弟,包括老三恒生,也都是一批中国传统所谓书香之家的佳子弟,为学各有所成,颇负时誉。
恒生虽是位有专业成就的工程师、市场经济中出类拔萃的厂长。但是他毕竟有述文著史的家学渊源,业余治史,根据家庭传统,对高陶故事这桩家史的检讨,亦颇能为国史中的不解之谜,作更深一层的探索,写出其一家之言,令我读来,如饥若渴。高陶事件,如今当事人均已作古。可以发掘的史料,除蒋介石大溪一档,尚待大量开采之外,也所余无多。恒生之书,应该可说也是接近结论阶段的一家之言了。
本书所最可惜的一点,也就是当事人当年的守口如瓶,连恒生之书,对其尊翁,有时也难免于“臆测”之辞(见原稿第六章第一节)。笔者由于侧身于近代中国的口述历史有年,手边史料,与高陶事件有关者,亦微有足述。今且不揣浅薄,略举数端,以为恒生大著作点狗尾续貂的补充,抛砖引玉,希望得到行家更多的指导也。
胡适与汪伪派
首先要谈的是那位“低调俱乐部”的题名人胡适之和当时以汪精卫为首的那些“低调”人士的异同。在汪派人士看来,第一,中日军力悬殊太甚。中国虽被迫不得已而奋起抗战,但是抵抗至山穷水尽之时,尤其在1938年夏秋之际,国土精华尽失,真已到内无粮草,外无救兵的绝境。若论抗敌武装,我军已无一个完整之师,可以继续作战。若论外援,除苏联的有限军援之外,英美和其他民主国家可说无片甲之赠,而美国的战略物资,且源源注入敌国,此仗如何打得下去?打不下去了,为拯民于水火,就应该对日谋和,这本是顺理成章的事嘛。
再者,在他们看来,中国如不知己,不知彼,不顾一切,糊涂地打下去,等到西南尽失,国民党政府被迫退入新疆,则国民党势将依赖共产党为生,中国就要做苏联的附庸,其惨将有甚于作日本的殖民地也。(笔者附注:那时国府曾在重庆浮屠关,后改名复兴关,设立了一个“中央训练团”,正在集训文武干部,以事抗战,汪氏曾讥之为“在糊涂关,训练了一批糊涂虫,打一个糊涂仗”,云云)这就是当时汪派失败主义者的心态。
胡适那时对战局的悲观,原不下于汪派的低调人士。胡且亲口告我说,“他们(指汪派)是爱国的”。但是胡适自己盱衡全局,却觉得“战难和亦不易”。汪派人士希望把“谋和”与“投降”分开。胡适就棋高一着,知其不能了。高陶两君,还知悬崖勒马,于紧要关头,掉头逃去。而汪氏本人,陷入太深,悔之已晚。他最后虽差免于枪毙的下场,然以汉奸罪名,遗臭史策,也就够惨的了。
所以胡适当年虽然也是反战,但是他也知道,求和更难。既能打“就打一下”嘛。能拖,那就不妨慢慢拖下去。并强调要“苦撑待变”。胡之所谓待变者,他认为西方民主国家,尤其是美国,迟早必会卷入亚洲战场。一旦美国卷入中日之战,那么“最后胜利”就“必属于我”了。胡适这项消极中的积极,悲观中的乐观,不幸那时的汪派人士,却见不及此也。呜呼。
自觉清醒,实是愚昧
还有,汪派低调人士之失,是失在他们的共同“次文化”。这批人士只是一窝清一色的都市小资产阶级出身的知识分子;畏首畏尾的中年白面书生。算盘打得太清楚。在英语上叫作calculative,自觉众睡独醒,考虑周详,以一种单纯的共同语言,你唱我和,自以为是。殊不知处乱世,当大事,往往都是乘势而为之的。孟子曰,“有智不如乘势”,是也。
抗战初期,全国上下,激于同仇敌忾之心,大家都忘其所以,而大叫其“抗战到底”和“焦土抗战”。与日偕亡之心,正是普遍的民气,青壮年尤然,军人更是如此。“焦土抗战”一辞,原是李宗仁第一个叫出来的。“抗战到底”,更是全国军民的口号,响彻云霄。这正是军事学上所说的“士气”嘛。而汪氏一小撮,偏要不以为然。某次汪精卫曾问冯氏,“底”在何处?冯说打到“日本无条件投降”便是底。这在汪氏这个秀才听来,简直是一个丘八的狂妄无知。所以汪副总裁就要向全国广播,呼吁大家要讲老实话,大家要负责任。
但是像汪精卫、胡适、陶希圣等,头脑太“清楚”的士大夫,在当时必是少数中的少数。在那个敌人疯狂进攻,我们疯狂抵抗的血淋淋全民抗战之际,大家都有其“拼掉算了”之心,哪顾得许多。所以像李宗仁、冯玉祥这样的人,才是当时的绝大多数的绝大多数啊。
我全民族在抗倭战争中,那股拼命的精神,是非身历其境的过来人,所能想象于万一也。君不见,我们抗战已抗了七年有半,全民疲窿残疾,但是政府忽然号召“青年从军”,一声令下,全国知识青年之踊跃参军,直如狂潮烈火。各地皆名额爆满,势不可遏。当年从军青年,今已耄耋老人,百年回首,真情如昨日也。其实如抗战再打八年,这种青年爱国之情,也不会随时间消灭的。这实在是当年日寇侵华,太狂妄、太无理,所激发出来的敌忾之气,非一朝一夕之故也。
抗战八年,说穿了就靠这股气维持下去的。而这种民气则非当时“低调俱乐部”诸公,所能体会和掌握的了。他们自认为聪明理智,众睡独醒,为国家民族百年之计去通敌谋和,其实是愚不可及。这群边缘政客,在抗战阵营之中,代表性实在太小了,一意孤行,误国误己,怎能不沦入汉奸之列呢?但是这杯致命的毒酒,正如陶公所说,他只喝了半杯,便狠命地吐出了。陈公博、梅思平等,则呷而不吐,最后只有被押上法场,枪毙了事。其智可及也,其愚不可及也。岂不可叹?
鼎足三分,危而不亡
胡适之先生不是曾告我:“他们是爱国者”,何也?那就是汪派人士,像陶高等人,甚或汪氏本人,也确是惧怕抗战,一旦全盘挫败,连重庆也守不住了。那就不如早为之计,向敌谋和,使沦陷区人民,少受点敌人的蹂躏。就是这点“舍身饲虎”的“菩萨心肠”,才使胡适误认他们也是“爱国者”吧。不幸八年抗战的史实,却证明这点想法,并不正确。因为八年抗战史告诉我们,敌军人数有限,他们只能占领我们百十座大小城市,和交通点线。中国无边无际的广大农村,尤其是山区,敌人永远是望山兴叹,无法占领的。因此纵使重庆失守,国府退往西康,或其他深山大壑地区,日军也是永远无法将其消灭的。话说到底,纵使蒋介石的领导集团,被日军彻底毁灭,敌人对当时分散各地的国民党地方实力派,还是无法控制的。例如当时死守大别山的桂系,晋西山区的阎锡山,绥远的傅作义,南岭内外的粤系将领,横断山脉里的川滇等地方军头,青藏高原的诸马等等,你可说是王纲解纽,诸侯遍地,但是日军要加以一一征服,那就非朝夕之功了。这是一桩再造朝代的巨大工程。为此,袁世凯、段祺瑞、蒋介石、张作霖都丢盔卸甲地败下阵去,远道渡海而来的日本军阀,无能力也。这也就是岛国小朝廷与大陆宇宙帝国之规模的分野之所在了。此非不学无术的日本少壮军阀之所知也。
总之,日本如打垮了蒋介石政权,那就意味着,东亚大陆,另一次王纲解纽,遍地诸侯,任谁也统一不了。结果呢?隆中一对,国、共、日伪,天下三分,国共彼此长期联合抗日,或彼此“磨擦”,甚或互不侵犯,亦未可知也。这一情况,竟是笔者本人于抗战末期,安徽地区所亲见亲闻。当时投敌之汪派伪政权,对沦陷区人民的照顾,哪里又比老汉奸集团王克敏、梁鸿志,好得多少呢?他们投敌时间有早晚,基本上原是一丘之貉嘛。但是在这个新的鼎足三分的情况之下,倭人想在关内大陆,制造另一个满洲国,也只是田中义一式的梦想而已。中国被逼永远分裂则有之,但是中国不会亡国灭种,则是个铁定的客观事实也。质诸老辈“过来人”,和千万有心的后辈读史者,是耶?非耶?
记得,以前在胡适和雷震两先生的鼓励之下,我曾写过一篇论汪伪长文,曰:《恩怨尽时论汪精卫》。我检讨汪精卫这个诗人才子,误搞政治,一生犯了“十大错误”。但是他毕竟是早年殉国未死,功在民族的国民党第一元老。他犯了九次错误,我们国家、社会、人民和历史,都会原谅,让他有东山再起的机会。可是他的“第十大错误”,犯得太绝了。既犯之后无法回头,就遗臭万年了。
我也记得,当年报上所载,那位原来颇有点名气的“前北大教授”梅思平,最后被牵上法场枪决时,那种恐惧和瘫痪的样子,真令人不忍卒读。梅思平、周佛海,都是陶希圣一手介绍给汪精卫的。所幸陶氏有一位极重民族大义的夫人,和两个在那疯狂的抗日爱国的情绪鼓舞之下的青年子女如琴薰、泰来者。他们坚决反对他做汉奸,终于把感情用事、优柔寡断的另一位“北大教授”的爸爸,从火坑里抢救出来。终能名节双全,是如何的难得。他的三公子恒生,这部书不只是为国家留信史,也为他们陶府留下中国百年动乱中的不朽家乘,传之后世。多么难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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